第190章(1/1)

刑部大牢里,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昏暗潮湿,这里的牢头和狱卒并不常换,经常一待就是一辈子,甚至很多人都是父传子子传孙,像是传承家族荣耀一般的,将这一行永永远远的干下去。

然而,犯人们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,如今又到了秋后。

所谓秋后处斩其实并无规定的时日,哪怕以秋收为依据,每年的秋收时分也会根据气候的不同而有所改变,更别说每个地方的秋收之日原就是不同的。因此,在通常情况下,每年过完中秋节约莫时日后,便会成为惯常的“秋后”。除非当年发生了甚么特殊的事情,要不然是不会改日子的。

而今年,确是发生了大事。

太上皇驾崩虽在当今等人的意料之中,可到底也算是国之重事,且本朝素来讲究孝道,当今不可能在太上皇才刚出头七不久后,就下令处决刑犯。因此,这一批刑犯被获准多活几日,等太上皇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,再行处斩。

说实话,对于即将被处死的罪犯们而言,这个所谓的好消息一点儿也不亚于坏消息。

“听说前头流放的人都已经走了,不知晓你那宝贝儿子还有你的孙子出去了不曾。”

因着释放了一批人,又流放了大半的人,牢房因此显得略有些空荡。因此,当牢房深处忽的传来人声时,反而显得更为渗人。而传出声音的地方,却是女监中的死牢。当然,此时的刑部大牢里也就只有死牢还有活人了。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在说笑话,然而这就是事实。而此间牢房里的人不是旁人,正是王夫人、周夫人这对姑嫂俩。

“不劳嫂子操心,我还是很信任凤哥儿的,即便她再贪,却还是有几分人情味儿的。”王夫人慢慢的吐出了一句话,并努力的挤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,可惜或许是因着吃了太多的苦头,她努力了半响也仅仅是略牵动了嘴角,遍体鳞伤的她早已无法做出任何表情来了。

“是啊,凤哥儿是个好孩子哈哈哈哈……咳咳。”周夫人也没有比王夫人好过,她虽然进来得晚了一些,可该有的刑罚那是一点儿也没有少,且当初狱卒们为了能够从她嘴里掏出更多的“真相”,动起手来那是半点儿都不含糊。事实上,即便无需秋后处斩,她也活不了多久了。

“好歹,我有儿子有女儿,还有孙子。呵,你有甚么?”王夫人当然知晓周夫人这是在嘲讽她,当下发出一声嗤笑,只是面上却再也没有露出出正常人的表情来。

“王氏你这是傻了吗?我也有女儿,我的女儿虽没你女儿那般能耐,却比她有福气多了。”后宫的妃嫔,听起来再能耐,却抵不过一句幸福。王夫人纵是再想反驳,也无法否认元春根本就不幸福这件事儿。

然而,正当周夫人自认为扳回一局时,远处忽的传来略显凌乱的脚步声,不一会儿,就有一盏小小的灯笼由远及近。

周夫人和王夫人皆齐齐的陷入了沉默之中,尽管她们都很清楚自己如今的日子是按天来计算的,甚至时常做出一副不稀罕多活几日的模样来,可若当死亡真的来临,她们仍是本能的想要逃避。

“姑母,我同琏二爷来瞧您了。”

是王熙凤!

尽管已经许久不曾见面,尽管牢里无比昏暗,尽管往日里时常一身红衣的王熙凤此时穿的是素白的衣裳,可俩人依然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。

对此,王熙凤一点儿也不感到自豪,只冷笑着道:“姑母,您也知晓我这人的性子,今个儿过来是有事儿同您商议。当然,若是您不愿意同我废话,我立刻就走。可若是您乐意配合我,旁的事儿我不能保证,至少可以让您在临终之前再见宝玉一面。”

王夫人霍然起身,却因着手链脚铐的束缚,只站起来一半就再度跌了回去。纵是如此,王夫人还是忍不住大叫:“我愿意!你想要甚么我都愿意!”

狱卒得了贾琏予的荷包,痛快的撇下俩人离开了。只是因着王夫人所处的地方乃是死牢,狱卒并不曾将牢门打开。不过,监舍原就极小,隔着栅栏说话半点儿都不妨碍。

“哦?姑母您竟是甚么都愿意吗?”王熙凤挑眉笑道,“不过说起来,您也确实没甚么好不乐意的,毕竟都已经到了这份上了,您还剩下甚么呢?罢了,我也懒得同您在这儿绕弯子,就直说了罢。”

当下,王熙凤就将意外发现贾琏生母张氏的嫁妆单子说起,连半点儿铺垫都不曾,便直截了当的说起了王夫人昧下张氏嫁妆一事。

“我……对,是我干的。”王夫人看似原打算解释,可才说了一个字,便立刻改了说辞,痛快的承认是自己所为。也是,一如方才王熙凤所言,都到了这份上了,她没甚么好不承认的,左右都是秋后处斩,即便多添上一样,也不至于惨到凌迟处死的。既如此,那就都说了呗。

其实,事实同王熙凤最先猜测的很相似,王夫人虽贪,却也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对张氏的嫁妆下手。至少在最开始,她说的只是“借用”。

“很好,我希望若有人过来询问,姑母您也能这般老实的回答。对了,我记得以往在王家时,仿佛看到过几样东西。姑母您可曾记得?”王熙凤忽的又道。

“当然记得,那是我送予我大哥的,用途是替我家老爷官道铺路。”

“婶娘,您又是怎么说的?”王熙凤又向周夫人问道。可惜,周夫人不是王夫人,她可没甚么把柄落在王熙凤手上。因而,听了王熙凤这话,虽不曾否认却也没有承认,而是干脆选择了闭口不言。这下子却是将王熙凤给逗乐了,连声笑道,“对了,有个好消息婶娘怕是不知晓罢?堂妹她回了王家,以归宗女的身份继承了家业。对了,因着王家还不曾确立嗣子,如今王家的全部家产都落在了堂妹手里。”

“哼。”周夫人冷哼一声,似乎并无任何惊疑。

王熙凤早已料到周夫人会有这个反映,因而并无任何不悦,只是仍笑着道:“还有个事儿呢,却是那保宁侯府开始为其子择亲了。若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太上皇驾崩,只怕新娘子都抬进门了。”

“你浑说甚么?!”周夫人怒气冲冲的回道。

“我要是骗你就让我天打五雷轰。”王熙凤笑眯眯的看着隔着道栅栏的周夫人。尽管王熙凤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,可这事儿还真不是她胡扯的。保宁侯府确是在为其子择亲事,且保宁侯夫人明确的表示,既然王熙鸾已经被休弃,侯府是绝不可能再将她迎回来的。

“你你你……”

“唉,说来也真是无奈。我猜原本保宁侯府的意思,大概是让堂妹先以归宗女的身份回了王家,等王家确立了嗣子,她又继承了该得的份额后,再将她迎娶回侯府。这个打算真的挺完美的,唯一的遗憾就是,一不小心被外人知晓了。”

准确的说,是被人猜到了。

而更不妙的是,保宁侯府很不幸的也在被当今清洗的老臣之列。当然,因着保宁侯府暂且没有把柄,当今并不曾真正对其下手,却又一次的驳回了保宁侯府册立世子的折子。

“消息一早就传开了,说起来也是因着老太太病着,我实在是没心力管外头的事儿,竟不曾立刻得知。唉,也是委屈堂妹了,谁让当今忽的立下一条,家有犯妇者,其夫不得继承爵位。”

周夫人面色惨白的瘫坐在地。

所谓犯妇,字面上的解释是,妇人犯了罪。当然,还有另一层解释就是,家人的罪祸及到了妇人。像宁国府的尤氏,她就属于犯妇,先前判的也是发作官奴。而王熙鸾照道理来说,她既已经出嫁了,那就是属于夫家的人,娘家获罪是不会牵涉到已经出嫁的女子,一如王熙凤就不曾被波及。可惜,谁让王熙鸾好死不死的在这档口被休弃,成了实打实的归宗女。于是,她就莫名的成了犯妇。

当然,王家不是宁荣二府,饶是王子腾在任上确曾贪赃枉法,却尚不至于抄家灭族。在这种情况下,一般人家都不会介意王熙鸾犯妇的身份,可惜啊可惜,当今心血来潮想了个新辙儿。

“……事情便是如此,说来也是堂妹运道不好。这保宁侯府虽不独一子,可保宁侯夫人却只得这么唯一的一个嫡子,她肯定不希望将保宁侯这个爵位让予庶子。如此一来,就只能委屈堂妹了。”

王熙凤连连叹息,王夫人则是忍不住大笑出声,至于周夫人这会儿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,连句反驳之言都说不出来了。

诚然,即便王熙鸾回不去保宁侯府,她这辈子也不会缺少钱财的。可问题是,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?王家的确尚未确立嗣子,却不可能一辈子不确立。一旦嗣子确立,那么即便王熙鸾能以归宗女的身份得到五分之二的家产,可不要忘了,归宗女继承的只是家产,真正继承王家的却是嗣子。

将来,嗣子继承了王家,虽只能得到五分之一的家产,却是王家名正言顺的家主。而王熙鸾只有两个选择,其一带着所得的家产再度出嫁,其二便是守着家产留在王家。嗣子没有权利赶走归宗女,却有权利在归宗女死后继承其遗产!!

一切都毁了,彻底的毁了。

“王熙凤你好狠的心!你就不怕遭到报应吗?!”过了许久许久,周夫人才堪堪回过神来,却一开口就破口大骂。

“婶娘您说笑罢?这事儿还真的同我无关。”这是良心之言,事实上,保宁侯府和王熙鸾之间的是是非非,王熙凤真的是一点儿都没搀和。毕竟,贾府的事情也不少,且那会儿她正满心满眼的都是将黛玉和迎春嫁出去。哪怕黛玉并不是在贾府发嫁的,可皇室只负责给予面子,一应的琐碎事务都是王熙凤一个人搞定的。至于迎春,她只是倒霉没能捱到出孝,可她的嫁妆却已经差不多都办妥了。

王熙凤悲伤的表示,在这件事情上,她的确是无辜的。

“你想要甚么?你说!你说!!”周夫人已经陷入了癫狂之中,其实,她的心态跟李纨有得一拼。李纨是因着贾珠早逝,她又不愿改嫁,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守着贾兰过了。而周夫人则是因着身子骨缘故,这辈子只得王熙鸾这独一个宝贝女儿,一听说女儿过得不好,她如何还能淡定?

凭良心说,看到这般模样的周夫人,王熙凤多少还是有些触动的,谁让她前世临终前最挂念的也是她的宝贝女儿巧姐呢?

“婶娘,你应当明白的,如今的贾府早已不是当初权势滔天的荣国府了,我能做的事情当真很有限。再说了,您如今是在气头上,才会将传消息的我当成仇人,可等您静下心来细想时,您就会发觉这一切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。不是我不想,而是我没有那个能耐。”王熙凤平静的道。

可惜,这番话却不是周夫人想要听到的,当下她连连怒吼:“废话少说,你到底要甚么?对了,钱财!我比王氏有钱,我让鸾哥儿给你钱!凤哥儿,凤哥儿你是好孩子,我方才还在夸你呢,真的,我会让鸾哥儿给你钱,很多很多的钱,求求你帮帮她,她是你的堂妹啊!”

王熙凤沉默的看着周夫人,一直等周夫人慢慢平静下来后,她才缓缓的道:“我说过,很多事情我都做不到,如果婶娘奢望太多,那我只能选择离开。”

“你……说罢。”

“我的要求很简单,琏二爷母亲的嫁妆,还有我母亲的嫁妆。我相信,婶娘和姑母会给我一个交代。”王熙凤其实并不清楚生母许氏的嫁妆是否有问题,因为她并不曾继承许氏全部的嫁妆,且她的父兄皆不靠谱,说不定是她的父兄拿了许氏的嫁妆。她只是在诈。

“我不知道琏二爷母亲的嫁妆,如果你指的是王氏送我的东西,我可以都给你。至于你母亲的嫁妆,我会全部奉还。”周夫人艰难的开口道。

“很好。那我就说我能做到的事情,我会尽快安排宝玉和鸾哥儿来见你们。姑母想来是没意见的,那么婶娘您呢?”

“好,怎样都好。”周夫人近乎呢喃的道。

“凤哥儿,我可以见一下珠儿媳妇儿吗?”然而,王夫人却在此时忽的开了口,说出来的话也是王熙凤原先全然不曾料想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