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2(1/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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堪堪进入二月,徐皇后便生了一场恶气。因卓家是未来的后族,所以卓家那尚未婚配的卓显,颇受徐氏族中未婚少女的青睐。卓显年轻秀逸,自是良配,无奈卓家早已放出话,“不宜早婚。命中注定要二十往后方能定亲,否则新妇会有血光之灾。”谁也不能拿着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,于是眼光放到了鳏居已久的卓行身上。

卓行虽已年近五十,可他向来养尊处优的,并不苍老。单论相貌,卓行也算得上清癯,且有着浓浓的书卷气,更显得儒雅。若嫁了卓行,虽是继室,却也是卓妃正经的母亲,临安侯府正经的当家主母。恰巧徐氏族中有一名年方十八岁的少女徐扬,是位才貌双全的姑娘,偏偏命苦,成亲前夕未婚夫从马上摔下来,一命呜呼。徐扬不愿守望门寡,自然要退了亲再觅夫婿。徐扬家中本就中落,又许过一回人,还能寻得着什么好人家?若是能嫁卓行,徐扬极愿意的。虽说夫婿老了一点,可是进门就当家呀。若嫁了年轻人,要还婆婆做儿媳妇的规矩,颇为辛苦。

魏国公夫人进宫跟徐皇后说了,徐皇后觉着很好。让徐家姑娘去做卓家的当家主母,卓妃对着她称呼“母亲”,辽王的儿子们称呼她“外祖母”,极好的事。

徐皇后先是跟卓妃和鲁氏说了。卓妃很守礼,“出嫁女儿,做不了父亲的主。”鲁氏嗫嚅,“家父鳏居已久,并无续娶之意。”徐皇后不悦,“那是从前他怕孩子小,被后母凌虐。如今孩子们都大了,他也该享享晚福了。”

卓妃和鲁氏都不敢做主,不肯答应。徐皇后索性直接宣卓行入宫,当面提亲。这婚事你肯也罢不肯也罢,当着我的面难不成你好意思说个“不”字?谅你不敢。

谁知卓行是个死读书的呆子。卓行文绉绉的说道:“约为夫妇时,岂有一人先死,另外一人便再娶之约?只约终身夫妇也。男女之配,终身不变者也。故无再娶之礼。”

徐皇后呆了呆,“天底下多少男子不幸丧了原配,都要孤孤单单守着不成。”卓行正色道:“有不得已再娶者,盖缘奉公姑,或主内事尔。卓行父母早亡,儿子俱已长成,儿妇持家甚贤,无须再娶。”

徐皇后虽也是饱读诗书的女子,可卓行这一番之乎者也的说下来,也把她说晕了。不只做媒不成,这件事不知怎么着还传出去了,清流士林一片叫好之声。太子妃的父亲,是一位有风骨的读书人!

卓行的发妻,十五年前已是一病而亡。卓行又当爹又当娘,辛辛苦苦养育儿女们长大,何其不易。卓行自己是举人,三个儿子也都是年轻轻轻中举,卓行这样的父亲,堪称慈父的表率。文官们,士子们谈起太子妃的娘家爹,满是敬意。

徐皇后气的想病倒,却不得不硬生生撑住。乾清宫中的皇帝一日比一日消瘦,说不定哪天便撒手去了。这个要紧时节自己也病倒,难不成任凭辽王、梁贵妃为所欲为?只好忍下这口气,勉强打起精神。

太子妃娘家爹声名鹊起,最后连四太太都听说了。四太太简直不敢相信,卓行敢忤逆皇后娘娘!皇后娘娘亲自开口保媒,怎么着也该应了才是。若照着戏文上讲的,皇后娘娘可以下懿旨赐婚的!虽说实际上也没有哪朝哪代的皇帝皇后下道旨意给大臣赐婚,可但凡皇帝、皇后亲自开了口,谁敢不从啊,不是找死么。

四太太也只是感概下,就忙着挑女婿去了。谢四爷给挑选的许家、吴家、古家,确是好人家,子弟也相貌清俊,知书达理。只是家境上,四太太总有不如意的地方。古家是独子,古夫人又过于讲究,怕这儿媳妇不好当。吴夫人清高了些,十有□不好相处。许夫人倒是宽和的很,偏偏他家是次子。四太太挑来挑去,最后忍痛决定,还是许家吧,婆婆宽厚好相处,比什么都强!

问锦年,锦年红了眼圈,“但凭爹娘做主。”爹爹娘亲都是疼自己的,听他们的吧。姑娘大了,总要出门子的,躲不过。儿时曾经做过的美梦,永远只能美梦了。

谢四爷点了头。许尚书出了名的忠厚,家风清正,家中只有两名嫡子,都有出息。锦年嫁到这样人家,公婆能拿她当女儿疼爱,日子定会舒心。

央了钱阁老夫妇为媒。四月初九是个黄道吉日,诸事皆宜,定下四月初九换庚贴。锦年躲在大理石屏风后偷听四太太和钱阁老夫人说话,身躯无力的靠在屏风上,心中冰凉。真的要嫁了么,真的就这么嫁了么。

到了四月初九,许、谢两家并没有换成庚贴。宫中皇帝已是两日没有进食,诸大臣都在文渊阁值守,钱阁老哪里抽得出身。四太太心中又是恼,又有窃喜。恼的是锦年的好事被无端耽搁,窃喜的是皇上一旦驾崩,自己那庶子媳妇就失了凭仗,要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了。虽说自己并不希罕看见她,可庶子媳妇不在跟前奉承,做嫡母的真是颜面尽失。

乾清宫中,皇帝自昏迷中醒了过来,魏硕峰含泪喂他喝了半盏参汤。皇帝闭目将养片刻,闻得殿外隐隐有哭声,虚弱问道:“谁在外面?”魏硕峰恭敬答道:“静孝真人、皇后、皇贵妃、淑妃、贤妃,十皇子、安庆公主、安宁公主,太子妃、几位皇孙、郡主们。太子殿下在您蹋前衣不解带服侍了两日,如今趴在案几上睡着了。”皇帝困难的转过头,看见辽王趴在桌案上,睡的正沉。

“叫醒阿德。”皇帝清晰的吩咐,“宣内阁阁臣、成国公、英国公入见。”魏硕峰答应着,亲自叫醒辽王,命小太监速召阁臣、成国公、英国公。

辽王揉着眼睛,片刻后惊喜的扑了过来,“父亲,您醒了?”阁臣、成国公、英国公奉召急忙进到皇帝寝殿,跪在御榻前磕头。太医在旁服侍汤药,司礼监掌印太监魏硕峰、秉笔太监吉成站在皇帝脚跟前,太子、阁臣、武将之首的成国公、英国公跪在御榻前,任是谁看见这架势,也知道皇帝是真不行了。

皇帝躺在床上,清晰的口述一道又一道遗诏。最后一道是给太子的,“遗诏,与皇太子:朕不豫,皇帝你做。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。你要勤政爱民,进学修德,用贤使能,无事怠荒,保守帝业。”太子含泪听了,接过魏硕峰递过来的那轴黄绫揭帖,拜伏于地。

皇帝交代完国事,闭目喘息。太医院褚医正上前跪下诊了脉,“圣上要歇息休养。”拿一个掐丝珐琅细嘴小壶慢慢喂皇帝喝下汤药,皇帝喝了药,沉沉入睡。

大臣们磕头退出,太子一直守在皇帝榻前。皇帝只睡了两个时辰,便睁开了眼睛。太子忙上前问候,皇帝定定看着他,眼神清明,“阿德,请你母亲过来。”

原以为静孝真人会泣不成声,没想到静孝真人脸色安详,平静的很。静孝真人在榻前坐下,皇帝握住她的手,“我先走一步。小魏子,拟遗诏,静孝真人千秋万岁后,与朕同葬。”

丧葬讲究“卑不动尊”,不能因为地位低的人去动地位高的人。如果皇帝已经安葬,静孝真人后死,把地宫墓道重新挖开,再入葬填埋,会打扰地底下的皇帝。通常这种事情是不允许发生的,可是皇帝有遗诏,那又不同。

有了皇帝这道遗诏,徐皇后如果死了,只能在皇帝陵寝之侧另辟新陵,单独下葬。静孝真人却可以原配的身份,跟皇帝“死同穴”。

太子热泪滚滚。自己不是她亲生的,却是她精心抚养长大的。她是平常又平常的女子,一辈子也没有什么非份之想,只愿死后跟父亲合葬。她,总算如愿了。

静孝真人微笑,“不跟你合葬,怎么能够?你在地下安眠,我却去打扰你,怎么忍心?”她圆润平凡的脸颊比平时美丽,嘴角滴下鲜艳的血滴。

皇帝不敢看她,闭上了眼睛。一滴眼泪慢慢流下,皇帝喃喃,“你这又何苦,这又何苦。”我不怕打扰,人都死了,怕什么打扰。你有阿德,有孙子孙女,在这世上再逍遥活上几十年,不好么。

太子惶急的抱住静孝真人,“母亲!”静孝真人吃力的抬起手,想替他擦拭额头的汗珠,“阿德,你有嫡母,有生母,她们并尊为太后,都是名正言顺的。我呢?你尊重我也不好,不尊重我也不好,我活着,就是让你为难。”

太子抱紧静孝真人,“我不怕为难。”一个人既然想当皇帝,还怕为难么。内阁、通政司、六科,哪个是好打交道的?都有成堆成堆的大道理等着我。

静孝真人脸上浮现一丝微笑,“阿德,你生母没读过什么书,可性子伶俐,能帮你不少。那个女人么,你登基前几年,一定要敬着她,顺着她,捧着她,博个孝顺的名声。阿德,你不比小九,做了皇帝也不要大意,知道么?”太子泣不成声,连连点着头。

皇帝睁开眼睛,“阿德,把她抱到我身边。”太子抹抹眼泪,抱起静孝真人,放在皇帝身侧。皇帝握住她的手,温和说道:“活着,死了,咱们再也不分开了。”静孝真人腹中一阵疼痛,却欢喜无限。他说话真好听,真想听一辈子……

皇帝静静握着原配妻子的手,这只手原本是温热的,后来一点一点变的冰凉。从没喜爱过她,这会儿心里却空空洞洞的,说不出什么滋味。

太子擦干眼泪,轻轻替静孝真人盖好被子。皇帝依旧握着她的手,“阿德,叫小十、安庆、安宁进来。”老四老六已经就藩,在眼前的儿女,只有这几位了。

十皇子、安庆公主、安宁公主眼睛都红红的,进来到御榻跪下。十皇子翁声瓮气说道:“父亲您又吓人玩了?一点也不好玩,您快起来吧。”还记得皇帝装病那一回的事。

皇帝微笑道:“过两日便起来。”安庆公主已是两子之母,看出皇帝说话都已经困难了,忙推推十皇子,“小十,父亲生着病怎么起来,过两日身子大好,自然起来了。”十皇子嘟囔了一句“知道了。”神色闷闷。

皇帝看着眼前的一子两女,小十性子憨,安宁娇气,安庆没了小九这亲弟弟,往后也是艰难。太子俯伏在地,“父亲,儿子一定好生照看弟弟妹妹。”皇帝微笑,却是说不出话来。

接着又见了太子妃、孙子、孙女,还有皇后、皇贵妃、淑妃、贤妃,皇帝只静静躺着,没有说话。皇后和皇贵妃都知道静孝真人进来了,却没出去,更见御榻上明明躺着另外一个人,心中都是犯酸。怎么圣上临走之时,放心不下的竟是她么。

国事、家事都已交代完,皇帝还闭不上眼睛。太子在御榻前跪下,“父亲,召阿嶷前来,可好?带上小子颐。”皇帝摇了摇头,“阴气太重。”临死的人,阴气很重,小孩子抗不住的。

太子一时冲动,“如此,请南宁侯夫人一见,可好?”父亲隐藏的这么好,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根本没几个人。朝臣都知道含山郡主六岁进宫,皇上一眼便喜欢上了。却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。

皇帝已经混浊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光彩。不过一眨眼的功夫,皇帝又摇了头,“对她声名有碍。”皇帝临终前召见一位侯夫人,成何体统。

太子站起身,“南宁侯夫妇来见您最后一面,有何不可?阿嶷是您干女儿,您和南宁侯夫妇,也算是亲家。”不等皇帝答话,急促的说了一句,“父亲,您等等我。”疾步出了殿。

皇帝已是弥留之际,心神有些恍惚。她会来么,她会来么……殿门开了,太子大踏步走了进来,“父亲,南宁侯夫妇求见。”

皇帝努力睁开眼睛,一道轻盈的倩影现在殿门口。皇帝打起精神,微笑叫道:“安姑娘!”一辈子只能叫她安姑娘了,能叫她芳名的,是张雱那傻小子。

真不想死,真想再活五百年。守护着自己的子民,守护着自己的儿女,守护着她。可是贵为帝王,一样敌不过流年,和凡夫俗子一样会老去,会死亡。再也逃不过的。

四月十一日,皇帝驾崩。全国各地所有官员一律换成青服角带的丧服。禁宴乐三个月。京城的官员们每日到衙门办公务之前,必要先到会极门外跪祭。国不可一日无君,太子的登基大典正紧锣密鼓的进行。四月十二日,阁臣和礼部按仪式上了《劝进表》。太子依仪式谕答“览所进笺,具见卿等忧国至意,顾于哀痛之切,维统之事,岂忍遽闻,所请不准。”这样经过两个来回,在大臣们第三回劝进的时候,太子终于准了,“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,已悉忠恳。天位至重,诚难久虚,况遗命在躬,不敢固逊,勉从所请。”

钦天监选定的登基吉日是四月二十八。四月二十六,太子入住乾清宫。四月二十八,太子祭天、祭祖、祭祀先帝之后,在中极殿接受百官朝贺,成为天朝新的皇帝。